智库问答｜如何做好“以人民健康为中心”这篇大文章

2025年是《“健康中国2030”规划纲要》实施的第10个年头。10年来，在规划纲要的指引下，中国在健康卫生领域取得了巨大进步和丰硕成果。比如，规划纲要提出2030年人均预期寿命要达到79.0岁，事实上,据国家卫健委的数据，中国在2024年就已实现了这个目标。

从地方与城市的角度来看，上海作为中国全力建设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际大都市，也是全国卫生健康领域发展、改革与创新的重镇，在健康中国战略实施中能够而且应该发挥更大的作用，上海很多有益的探索、做法与经验可以为全国提供启示与借鉴。

站在当前谋划制订下一个“五年规划”的重要时点，澎湃新闻邀请同济大学附属同济医院大健康工程管理研究所执行所长、急诊创伤救治中心主任王韬与上海发展战略研究所所长李显波，结合上海城市发展战略以及卫生健康领域发展的实践，围绕如何做好“以人民健康为中心”这一核心议题，进行深入问答。

同济大学附属同济医院大健康工程管理研究所执行所长、急诊创伤救治中心主任王韬（左）与上海发展战略研究所所长李显波（右）。

以下是问答实录：

健康保障是国际大都市建设的一张名片

李显波：《“健康中国2030”规划纲要》指出，健康是促进人的全面发展的必然要求，是经济社会发展的基础条件。从我们的研究来看，国际大都市作为全球城市网络中的顶级城市与关键节点，除了必须具有强大的经济引擎功能和服务世界的能力之外，人民群众能够过上健康、舒适和富足的生活，也是城市魅力、吸引力和竞争力的重要评价维度。请王所长结合您在上海医疗卫生领域的多年工作经验，谈谈这方面的感受。

王韬：上海医疗卫生领域多年来提供优质服务，不仅构建了覆盖全生命周期的健康保障体系，更通过精细化管理和人文关怀，成为城市文明程度与软实力的重要体现，也使健康保障上升为城市文明的符号。

举个例子，比如上海举办的重大国际赛事中的医疗保障。

上海马拉松20余年保持“零重大事故”的纪录，得益于精细化、科技化的医疗保障体系。从赛道上的急救响应到城市运行的协同管理，从专业医疗团队保障到市民志愿者的参与，每一环节都彰显了上海作为国际化大都市的责任担当与文明高度。这种“安全、高效、温暖”的医疗保障，不仅为赛事保驾护航，更成为城市软实力的生动名片。

李显波：我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无论是香港、新加坡、东京，还是伦敦、巴黎、上海，大都市尤其是国际大都市的工作生活节奏很快，压力较大，但是人均预期寿命却都很长，不仅高于所在国平均水平，往往在世界名列前茅（纽约的平均水平弱一些，但是核心区曼哈顿区域却非常高），王所长您怎么解读这些数据？

王韬：这背后，其实是国际大都市在健康促进方面做了大量的扎实工作。大城市在经济、教育、城市环境管理等方面发挥优势，通过资源整合与系统化治理，显著提升了公众健康素养。

一是经济发展为健康素养提升提供物质基础，为疾病救治提供技术基础。大城市人均医疗消费支出和健康商业保险覆盖率均高于二三线城市。大城市有完善及丰富的医疗资源。有精细化健康管理开设慢病、戒酒、体重管理门诊等。经济发展推动健康产业创新，如智能健康监测设备在大城市普及率较高。大城市公众获取科学健康信息更便捷。

二是将健康教育融入整个教育体系。大城市不论是基础教育阶段还是高等教育阶段甚至退休后的“老年大学”，学校都将健康教育纳入素质教育，通过课程渗透和校园活动（如急救培训、生理知识、营养知识讲座等），帮助学生建立科学的健康观念。

三是大城市优化健康管理系统打造宜居生活环境。推动城市绿地建设、鼓励居民参与户外活动、公共场所控烟等措施，主动进行健康教育促进公众健康意识提高、加强自主健康行为。居民主动进行戒烟、运动、控制体重等健康行为。据国家卫健委统计，2020年中国东、中、西部地区居民健康素养水平分别为24%、20%和16%。也从侧面印证区域经济情况、居民受教育程度与居民健康素养有相关性。

李显波：我个人觉得，我们现在需要重新理解“都市生活的健康”和“传统意义上的健康”是有所不同的。都市生活下的健康不是说什么也不做，只是关注身体锻炼与保健，这是做不到的，只能是在快节奏、高压力下找到确保健康的方法和路径。王所长觉得，大都市的健康标准和理想状态应该是怎样的？

王韬：首先，对健康的理解，不是不得病就是健康，健康是生理、心理、社会以及环境的平衡和谐。大都市快节奏高压力，对心理健康、环境健康的需求加大。比如，环境、水、食品、空气、土壤安全；再如豢养宠物要人与动物和谐相处。我们医务人员要做的是“以疾病为中心转向全生命周期的健康管理”，要系统性地“预防-诊疗-康复”全覆盖管理。传统健康以“治已病”为主，依赖药物和手术干预；现代都市健康则强调“治未病”。主动自我健康监测管理。

探索主动健康管理新路径。在大数据时代，健康管理应该充分应用人工智能。比如，运动手环等健康数据管理，通过分析血压、心率、睡眠质量等数据，进行个人健康预警。每次到医院就医后，大数据会发出后期就诊、饮食、运动、自我健康监测的提示。帮助公众主动进行自我健康监测管理。将人工智能大语言模型应用到就医及健康科普的各个环节中。健康管理的理想状态应该是“我的健康我有责任”。

健康促进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

李显波：对于健康来说，医疗部门的疾病治疗绝对是重要支柱。但是，就像您所说的，促进人们的健康可绝不是建立更多的医院和机构那么简单。从治理的整体视角来看，健康问题受到城市生活方方面面的影响，是一个“大健康”的概念。比如生活方式、工作方式、住房、饮水、食品、空气、垃圾处置、道路交通、公园绿化等等，都会对健康产生作用。您怎么理解这个事情？

王韬：人们对健康的理解，经历了从关注个体生理健康到关注生理-心理-社会适应的多维健康的转变。随着现代信息技术的不断进步和公众健康意识的日益增强，全新“大健康”的理念将健康扩展到生理、心理、社会、道德、环境等的和谐统一，由个体和群体上升到生态层面。

大健康工程管理是信息收集、风险评估、健康干预的“三部曲”，是有效利用有限资源来达到最大健康效果的过程，是一个典型的复杂系统。基于复杂系统思维，以系统工程视角看待大健康事业发展，产生了大健康工程管理的理论。大健康工程管理是集医学、管理学与信息科学等多学科于一体，实现技术、产业与管理的集成创新，进而推动卫生健康领域新质生产力的发展。

李显波：从系统工程的角度来理解大健康，的确让我们很开眼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健康中国2030”规划纲要》在普及健康生活、优化健康服务、完善健康保障、建设健康环境、发展健康产业、健全支撑与保障等进行了多维度、立体式的布局与推进。讲讲您对健康中国10年来的成效评价，以及你们所做的一些探索。

王韬：可以从卫生工作重点转型、“大健康、大卫生”理念和祖国医学中西医协同发展三个维度综合评价。

一、“健康中国”提出卫生与健康工作重心从“以治病为中心”到“以人民健康为中心”的转变。人民群众健康权益得到充分保障。人均预期寿命持续增长，从8岁增长到79岁。居民健康素养水平提升，数据显示，中国居民健康素养水平稳步提升，已经由2012年的8.8%上升到2023年的29.7%。推动“治疗”向“预防”关口前移，更多关注“治未病”。在日常医疗工作中医学知识传播是很重要的疾病医疗和预防手段。2021年修订的《医师法》明确了医师在执业活动中有履行“宣传推广健康科普知识，对患者及公众进行健康教育和健康指导”的义务。医师获得了与常规医疗救治同样的医学传播职业权利。2024年12月修订后的《科普法》明确提出完善科普工作评估体系，鼓励相关单位建立符合科普特点的职称评定、绩效考核等评价制度，为科普人员提供有效激励。设立“科普门诊”不仅将医学科普纳入了医生常规工作，也为公众主动获取权威的科普知识提供了有效途径。

我们团队在2015年率先提出了现代医学传播学理论概念，并在2024年完善了医学传播学的SACRE模型，使得医学传播学的体系得到了巩固和完善。应用SACRE模型系统规范医学传播学，明确以患者及公众实际健康需求为导向的医学知识传播的复杂性、系统性和科学性，为医务人员开展医学科普和健康指导提供了充分的理论依据，也明确医学传播学作为医学的一个分支学科。同时， 建立医学传播学学科，推动医学传播学术交流、场景应用和教学实践，对医学新技术新知识传播、压缩健康伪科普流传空间、培养壮大医学科普人才队伍起到至关重要的正向推动作用。

二、健康中国上升为国家战略，倡导和引领“大健康、大卫生”理念，提出了新时期卫生健康工作方针。从顶层设计，全面系统规划健康产业发展、健康科技创新、健康融万策。

大健康工程是医疗新质生产力。随着生物技术、信息技术、新材料技术等创新与应用，大健康产业已经成为推动社会进步和经济发展的重要力量。大健康不是简单的医学概念，而是有着丰富的经济社会生态内涵，是一项以理念革新为先导、需求满足为目标、科技创新为动能、产业转型为支撑、主体协同为保障的复杂系统工程。从系统工程和全局角度寻求“大健康”治理之道，形成全新的大健康工程体系对发展医疗健康领域新质生产力至关重要。作为一个新兴概念，大健康工程符合“健康中国”发展方向，是新质生产力在大健康领域的重要内容和关键载体，也是推动医疗健康领域新质生产力发展的时代选择。

三、弘扬祖国医学与中西医协同。健康中国战略实施十年来，中国中医药事业在传承创新与中西医协同发展中取得显著成效。首先，中医药服务体系全面升级，中医药服务能力显著提升，传统文化焕发新活力。2023年，全国中医类医疗机构9.3万个、总诊疗人次达到15.4亿人，较2020年机构数增加了29.2%，总诊疗人次增加了67.4%。其次，中西医协同机制创新，中医药认可度和影响力持续提升。中医养生“圈粉”年轻人，中医药正逐步成为群众促进健康的文化自觉。

李显波：讲到医学科普，我看到中国科协的调查数据显示，健康知识长期占据公众科普需求的第一位，说明人民群众对健康知识的需求非常旺盛而且十分迫切。既然“民有所呼”，而且如此强烈，那么就应该“我有所应”。请您谈谈我们国家医学科普的现状、成绩以及还需要大力提升的内容。

王韬：《健康中国行动（2019-2030年）》中强调了要“普及知识、提高素养”。全国居民健康素养水平大幅提升，与医学科普工作扎实深入密不可分。医务人员作为医学科普主力军，不仅承担医疗救治职责，还在普及健康知识、传播科学防病理念方面发挥关键作用。我们从既往三年由“达医晓护”医学传播智库、上海市工程管理学会大健康工程管理专委会等发起的《中国医院科普声誉调研报告》数据中发现，当前公众对医学科普需求日益旺盛，但是医学科普资源分布不均存在明显地域差异、缺乏针对精准人群医学科普、医学科普工作成效参差不齐，基层医院科普能力亟待提升、医务人员的医学科普工作缺乏激励机制。

医学科普工作发展提出如下建议：医学科普作为一种医疗资源，应加强其合理配置，在对口帮扶框架中增设科普专项，建立“三级医院带教基层医院科普”的长效机制，降低东西部医疗健康资源的差异。将科普纳入公立医院绩效考核，推动医院科普工作的可持续发展。加强全媒体平台的建设，深化医疗机构与社交媒体的合作，将有助于医学科普推广的深度与广度。关注健康科普的科学性、权威性，加强医学科普人才队伍建设，解决基层医院人才储备不足、学科建设滞后等问题。通过科普声誉构建、科普专项考核机制、科技传播序列职称设立等方法，破解“重治疗轻预防”的传统医疗考核模式，通过制度创新激发医务人员参与科普的内生动力。

医学科普正从“粗放式传播”向“精准化赋能”转型。未来需以医学科普效果评估为核心，通过制度创新（如绩效挂钩、职称改革）、技术赋能（如AI辅助创作）和资源均衡（如基层带教），构建“权威性、科学性、精准性”医学传播体系。以“人人享有健康”为目标，为健康中国建设注入持久动力。

未来医疗领域的三大重点：科技创新、流程再造、人文回归

李显波：医疗领域是守护健康的最后一道防线，是整个大健康系统中的基石所在。在当今整个世界都在积极拥抱数字化、绿色化、智能化的大背景下，医疗领域也迎来了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许多原来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在科技创新的助力下，已经变成了现实并开始造福人类。请王所长结合你们的医疗实践，谈谈未来医疗科技创新在健康保障中何以可为。

王韬：未来医疗科技创新将以“预防-诊疗-康复”全生命周期健康管理为核心，通过面向未来健康的前瞻布局、人工智能的深度赋能、具身智能的物理交互，以及大语言模型的普惠服务，构建健康保障体系。从医疗大数据体系构建与应用AI优化诊疗决策、到AI机器人赋能手术革新、再到智慧化健康管理与科普咨询、以及易感人群健康监测评估和干预研究等，技术的每一次突破创新都会重新定义健康保障的边界。同样在使用AI处理患者数据时，也要确保遵守隐私法规，防止敏感信息泄露。

2025年3月20日，“达医晓护”医学传播智库、波克医疗科技(上海)有限公司、上海人工智能研究院和医疗新质生产力产业促进联盟等共同发布了首款面向普通公众的创伤科普咨询大语言模型——创语智答（Trauma-LLM Answer System, T-LAS），填补了创伤科普教育和主动健康传播的空白。

未来医疗科技将呈现“智能渗透、人机协同、普惠可及”的特征，未来医疗技术的温度需与伦理、法规同行，方能真正实现“健康中国”的愿景。

李显波：好医好药好技术当然非常重要，而且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但是我们也看到，医疗卫生领域是一个比较特殊的领域，医改是全天下都觉得棘手的难题。以您的工作经历与观察体会，未来五年我们的医疗卫生体制机制改革还可以在哪些方面着力？或者说，在新的经济社会技术条件下，还能有哪些想象空间？

王韬：下一步，我觉得医疗卫生体制机制改革的重点可以聚焦医疗诊治的流程优化和再造上，在体制机制上把诊治的效率和效果提高起来，切实做到以人民为中心。

我们认为未来健康要以科技创新为核心，以流程再造为关键，以人文回归为根本。“序贯医疗”是我们团队近几年在优化诊疗流程上的实践探索与理论提炼。

在既往的诊疗中，各级医院及院前急救和院内救治都是断点式服务，各不相干。患者的预防治疗及康复在不同医疗机构中实施，治疗缺少延续性和及时性，各级医疗机构获得的病历资料也缺少完整性。

序贯医疗体系重构全流程闭环管理，延伸医疗服务涵盖全生命周期，拓展序贯医疗覆盖面，通过重构“社区健康管理前置化、院前院内救治一体化、院内流程再造、社区延续性康复服务”全流程闭环管理体系破解急救服务碎片化难题从而实现“医-防-康”医疗服务一体化。

对于社区医院来说，一是在合作过程中能提升医疗技术；二是可以借助三甲医院的资源开展科研项目；三是提升社区医院医疗资源的使用率。对于三甲医院来说，解决了长住院患者导致床位周转率低的问题，提高了医疗资源的合理配置。对于院前急救来说，一是院前院内融合渗透，提高救治效率；二是急救救治信息共享共通，增加院前急救人员救治能力；三是人文关爱创新实践、增加医患沟通机会、提升医患沟通能力。对于患者来说，在疾病的不同阶段获得真正的全过程、全流程的医疗服务。

序贯医疗体系推动医疗资源从“单点突破”向“系统集成”转型。打破数据壁垒、创新管理机制，让“以患者为中心”从理念转化为可量化、可复制的实践范式，真正实现“小病在社区、急病能救命、大病精准转诊、慢病全程管理”的健康中国愿景。

李显波：站在“以人民健康为中心”的角度，我认为医疗卫生不仅是自然科学实践，更应有人文科学涵养，因为它需要关怀患者的整个生命体验。医疗过程中不仅需要治疗患者生理上的病痛，更要倾听患者的心理诉求，尊重患者、抚慰心灵。很多医患误会的根源都在于信息不对称和交流障碍，医生的人文精神与医疗技术水平同等重要。您觉得未来用什么样的方法可以更好地建设医患命运共同体？

王韬：相传，三国时期名医董奉行医济世，立下独特的规矩，治病不收钱，只要求患者种杏树。杏子成熟后用杏换来的钱再用于救助贫苦百姓。杏林也成为了中医界的誉称和中华传统医学的代名词。我们科室正在打造“生命有痛‘杏’好有你”的人文精神实践。

在我们医院创伤救治中心走廊的一侧，墙上挂满了牌匾和锦旗，堆叠了两三层。每一面锦旗、每一块牌匾的背后，都有一段感人至深的故事。随着时间的推移，收到的锦旗越来越多，甚至在墙上已经很难寻找到展示的地方。在患者的建议下，同济医院创伤中心与上海市园林设计研究总院合作，在长三角一体化绿色科技示范楼屋顶花园共同设立了“低碳杏林-创伤疗愈空间”，倡导医患共同植绿的方式来代替传统的锦旗，既体现了医患真情，又为碳中和做出了贡献。

我们的这个人文精神实践不仅仅有医生、护士、工勤、保洁的参与，还包括患者、家属，还有许多已经出院良久的患者都参与其中，新型的“医患命运共同体”正在形成。